学者所译寓研于译

吕绍宗
     张捷先生重译的《战争与和平》2003年由译林出版社出版,现已印刷了5次,引起俄罗斯媒体的关注,他们认为,这是张捷的“一大功绩”。《战争与和平》并非通常的“畅销书”,又是上世纪30~40年代就有译本的“老”书,厚厚的两大本也书价不菲,读者为何还如此乐于解囊?出版第二年,俄罗斯《言论报》2004年3月12~18日这一期用了近一整版的篇幅,介绍张捷和他的几部新著。他们说,张捷在俄罗斯文学方面的“学识之丰富,恐怕俄罗斯同行都应称羡”,“把出版世界文学经典代表作作为出版方向的南京《译林》(文学翻译之林)出版社”重译托尔斯泰这部巨著,“幸有张捷这样不计报酬的大师。”“他花去一生中两年多的时间翻译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这是一大功绩。”
     张捷的“功绩”,不仅在于所译巨著卷帙之浩繁,而且看得出,译文中融注了大量学术研究,包括对这部巨著整体的宏观研究,也包括120多万字逐章的字斟句酌。整体研究主要体现在两万多字的译序中;译著的字斟句酌突出体现在全书600多个译注中。
     书的序言、前言中,莱蒙托夫在《当代英雄》中有段耐人寻味的表述:“在各种各样的书中,前言都是至关重要的,同时又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它或用来阐释作品的目的,或用以反驳和回击批评。可是通常情况下,读者与道德目的和报刊攻讦毫无牵连,所以他们就不读前言。这倒叫人惋惜,在我国尤其如此。”读书不读序,或无序可读,往往不易弄懂作品的道德目的。一本书,从头到尾读完了,哪怕津津有味地读完了,也未必知道书里说的是什么,未必弄懂作家的道德目的。多少年内把《红楼梦》当作淫书禁读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不过有时作家创作时不便或不敢明言自己的道德目的,所以书里没有序。这种情况下,最好由日后研究过作家背景和创作心路的专家另外写序,加以指点。《战争与和平》百多万言,涉及19世纪初叶俄罗斯社会的方方面面,既有和平状况下的社会生活,也有宏伟的战争场面,还有大国间重大而复杂的外交斗争等。说它是战争小说?外交小说?城市生活小说?心理小说?都不准确,书里面还有大量论说成分。托尔斯泰当初甚至不想称它为小说,而称它为“东西”,说“这不是一部长篇小说,更不是长诗,也不是历史纪事。《战争与和平》是作者想用而且能用表达它的形式所表达的东西”。但这个“东西”,毕竟是部小说,一部极其复杂的小说。这么复杂的巨著是如何诞生的?作家写这部万般称呼都不是的“东西”的道德目的是什么?他的道德目的是如何展现的?在世界文学的大海里具有怎样的意义?读了译序也许会明白很多。
     600多个译注,凸显了译者的责任心与博学,可以帮读者排除阅读的疑难。一部作品优秀的注释,有时可与作品同放光辉。注释一般有两种。一是作家创作时自己写的,构成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如上世纪30年代左琴科的中篇小说《回春》,注释的篇幅与作品本身各半。作品大受欢迎,出版当年就再版,作家甚至被当成科学家,让他飘飘然中有点不好意思,就得益于作品中引人入胜的注释。近年德米特里·加尔科夫斯基的《无尽头的死胡同》,注释甚至比作品本身的篇幅还多。读者首先读到的也不是作品本身,而是它的注释。1997年,反布克奖评委会给它评了个卡拉马佐夫兄弟奖(小说奖),也得益于作品的注释。还有一类注释是后人写的,主要是给读者解释作品的内容。如俄罗斯1999年新版的讽刺名著《十二把椅子》,除增补原先删掉的大量内容外,还加了篇幅相当大的注释,告诉读者大半个世纪前的政治背景、社会习俗、作家遣词造句的用意等等。有点像我们今天出版《论语》《孟子》的注释。张捷所译《战争与和平》的600多个注释属后者,也是为了帮助今天的中国读者理解19世纪的这部俄罗斯作品,既有对重大历史事件和200多个历史人物的评介;也有因斗转星移需要告诉读者书中诸多情节发生在当今什么地方。书中涉及到多种语言,且涉及圣经故事、文学名著、典故名言、宗教习俗等等,译者都耗费精力认真做了查注。
     近读林洪亮译的显克维奇的《剑与火》、张振辉译的普鲁斯的《玩偶》、冯植生译的莫拉弗伦茨的《金棺》、靳戈译的托尔斯泰的《安纳·卡列尼娜》、李辉凡、王景生各自译的托尔斯泰的《复活》、陈中梅译的荷马的《伊利亚特》和王焕生译的《伊利亚特》,都读到颇具学术分量的译序或译后记。陈中梅译的《伊利亚特》除长篇译序外,也花费很多精力作了大量注释。除翻译技巧之外,这些译著都融进了长期研究的真知,译者都是这些方面的专家,所以每每读来都有一种可以放心阅读的轻松感。面对社会上翻译的良莠不齐,再读冯至、卞之琳、戈宝权、李健吾、罗大冈、水夫等创建外国文学研究所的著名学者和今天学长们融研究于翻译的范本,总感寓研于译,精益求精,既是一门翻译学问,也是一种翻译品格。
     笔者有限的翻译实践,也是对前辈师长和当今学长们的一种临摹与仿照。譬如左琴科的语言特色是什么?他的哪些作品用的是“左琴科式的语言”,哪些作品用的是左琴科“本人的语言”?为什么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是诗化小说的典范,是对“富有诗意的地方的最富有诗意,同时也是最正确的描写” 别林斯基语 ,连语言大师契诃夫都说“恨不得像中学生那样分析———分析它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句子成分……恨不得那样学习写作”?自己写过一些粗浅的体会,或点评,赏析,或论文、专著,并努力将之融注于翻译实践中。2006年“译文论坛”就几个《当代英雄》译本进行讨论时,一位网友(教授翻译课的大学老师)说:“推荐译林吕的译本,流畅和表达的自然清晰不说,单就忠实而言,吕译也值得一读……是参考纳博科夫(Nabokov)的英译看的吕译,决定拿吕译和纳译作英语翻译教材了。”纳博科夫是享有世界威望的作家,而且一生创作的前20年(1889~1919)是俄罗斯人,诗人;后20年(1940~1960)是美国人,著名的美国作家、翻译家。得与他的英译对照,同作翻译教材,让译者对翻译百般遗憾之余得觅几分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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