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民国采访战》的翻译问题

  拙译《民国采访战》出版后,引起民间及学界的一些讨论。讨论内容有些涉及史实,如王晓渔先生对胡适是否曾遭秘密逮捕提出质疑,青浦老人宜兴先生则指出,1937年8月23日那天,中国空军误炸的应为先施公司,而非永安公司等。有些则关乎翻译,如陆谷孙教授指出“跑马场”应为“跑马厅”,纽约“时代广场”应为“时报广场”等。
  这些文章译者读后,获益良多。历史文本的翻译,非常考验译者的知识积累及资料搜寻考辨功夫。
  许多专有名词,在旧时代已有固定中文译法,现在翻译,便必须与过去一致,如“RaceCourse”,在民国时代的上海译为“跑马厅”,现在便不应另译为“跑马场”;“ShanghaiTimes”过去固定译为“《上海泰晤士报》”现在便不应另译为“《上海时报》”;“AmericanClub”过去译为“花旗总会”或“美国总会”,现在便不应另译为“美国俱乐部”,等等。
  中国人名的翻译,也比较头疼。民国及晚清时代,西方在翻译中国的人名时,常采用威妥玛·翟理斯拼音法,遇到名头大的人物,固然一目了然;若遇次要人物,便要花些功夫考证;至于贩夫走卒,则复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只有采音译一途了。比如,本书112页提到的QuoTai-Chi,阿班称他为多年密友,译者却一直找不到对应人物,只能暂以“郭太极”音译。及至《民国采访战》付梓,才偶然发现此公原来是郭泰祺。上海一·二八事变时,他是国民政府的外交部副部长,因与日本人签订停战协议,曾遭激进学生痛殴,后调任中华民国驻伦敦使馆工作。阿班途经伦敦,特地拜访故旧。
  翻译西洋人名也难,即便发音再准,译出后往往不规范,因为今日的国人固然以起个洋名为时尚,满街汤姆、约翰、大卫,但建国以前,在华的外国人却常起个汉名。司徒雷登、卜舫济等人不必说,比如华北语文学校校长Pettus的通用中文名是“裴德士”,上海公共租界总董Keswick的通用中文名是“恺自威”,美国驻沪总领事Gauss的通用中文名为“高斯”,等等。国人反而只知其汉名,而不知其洋名。若采用音译,便与历史记载对不上号,让专业的读者不知所云。这方面,译者虽然高度警觉,仍不免挂一漏万。日前读到冯悦著《英文<华北正报>研究》,才知道阿班在北京《英文导报》工作时的顶头上司GroverClark,原来是以中文名“柯乐文”为新闻界及史学界所知,却被我音译为“克拉克”。
  而最为困难的,莫过于日本人名的翻译。西洋著作写到日本人名时,一概按读音作罗马音译,而中国人对日本人的名字,则直接取其汉字。但同一罗马读音的日文名字,对应的汉字名字,有时可达几十个。碰到松冈洋右、长谷川清等著名日酋自然不会弄错,但如果是某某少佐呢?那就有些发懵了,因为你实在不知道他是正之助,还是正之辅,还是正之介,还是雅之佐,还是昌之亮……因为在英文里,他们一概被译为Masanosuke。正因如此,日本驻华无任所大使伊藤述史,终于被我误译为读音相同的“加藤”,实在汗颜。好在自己发现了,加印时会改正。
  在翻译《民国采访战》时,因译者是以历史门外汉身份介入历史文本的翻译,积累欠丰,资料工作薄弱,虽尽了全力,仍留下不少遗憾。陆谷孙教授指出的“跑马场”便是一例。至于宜兴老先生指出的错误,即书中将先施公司误作永安公司,虽然错在阿班的原文,但译者没有以译注的形式注明,也足以说明历史功底薄弱。阿班的错误不难理解,因为永安公司与先施公司毗邻,阿班作为一个美国光棍,平时忙于采访,生活万事有下人打理,难得逛公司购物,将两家百货店混淆,并不奇怪。至于事件发生的日期,阿班经历了九死一生,是不会搞错的,他在该章的头一句便说:“8月23日是个晴热通透的日子”(见《民国采访战》第215页)。
  陆谷孙教授认为,本书作者名字的翻译,若考虑忠于英语的读音,译为“埃班德”更为妥帖。这是极有见地的。译者在为Aband取译名时,确实有过犹豫。查检过往研究,发现中国关于此人的论述不多。仅有的一些论述中,译名也不统一,有译作“亚朋徳”,有译作“阿班”。译者最后之所以选取了“阿班”,一则考虑另取译名会增添混乱,一则考虑“阿班”的名字有中国式的市井味,易为普通读者熟记。虽然事实证明效果已达到,但这样一来,发音的准确性,不免打了折扣。
  韩福东先生对《民国采访战》的评论(见8月24日《南方都市报》),极有见地。韩福东从阿班自己的论述中,推断出他的报道并非如他自称,全然是不偏不倚的。他写道:“但我的理解是,对阿班早期报道亲日的指控是正确的。”本人在浏览过阿班的早期著作后,发现阿班原先是非常亲日的,甚至不愿承认张作霖之死与日本人有关。与此同时,因国民政府早期与英美强烈对抗,他对国民政府,也是一味棒杀。阿班对日本态度的转变,始于上海的一二八事变。这便可以理解,国民政府及在华的美国社区为何容他不得,非要将他赶出中国。韩福东认为,“杨植峰译者序中的某些论断,似乎也是过于溢美了。”对此本人是同意的。
  本书原名《我的中国岁月》,《民国采访战》是译者另取的书名。欧美人的书名,常不能让中国人满意,于是便要另起,比如《红星照耀中国》被改为《西行漫记》,《随风逝去》改为《飘》,《慈禧后私生活实录》改为《御香缥缈录》。而译者之所以取目前的书名,市场反应是一个考虑,对原书名不满,是另一考虑。过去百多年,驻华外国人写的书,动辄都是《在中国XX年》,比如司徒雷登的回忆录,便是《在中国五十年》;塔尔梅奇牧师的回忆录,也是《在中国四十年》。若将这些“XX年”的书归到一起,恐怕一个书架都难摆得下,如何区分彼此?因此是非改不可的。至于是否妥当,那就见仁见智了。常州读者承公侠先生便来信指出,《民国采访战》是个拙劣的书名,他通读全书后,觉得应起名《国民革命目睹记———纽约时报记者阿班的亲身经历》。看了这书名,我不禁击节赞赏,可惜得来太晚,只有遗憾了。杨植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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